云梓留

我醉欲眠卿且去,明朝有意抱琴来。

【维亮】春宴

太棒了呜呜呜……

流波浅吟:

终于写完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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昔年试章武


 


再醒来时天色依旧如缟。不甚分明的云层温暖而阴翳,四下无风,看光景似要落雪。但姜维知道不是的,成都冬日里就这一副惫懒样子。他一时辨不出什么时辰,只觉周遭塌被温软,依稀淡淡熟稔的暗香,阖了眼,仍旧疲倦地很,只想一直睡下去。


“伯约?”有人轻声唤他。


半晌并无回应。诸葛亮走进内室,脚步并不见缓,垂下的璜珮寂然无声。塌上人虽还昏沉,倒也十分安稳,一双剑眉舒展,额上已然见汗,想来不似先时难过。他小心地掀开被角看了看姜维肩上伤口,又随手拿了细布往他额角轻拭,不想甫一相触,指下便是一颤。


“既没醒,我便出去了。”诸葛亮微笑起身。


“别……”姜维面上一热,立时伸手拉住他衣角。“丞相!”抬眼却见诸葛亮并无就走之意,温冽无波的眸光正静静望向自己。他一时失语,只含笑拉他坐下来。


“伯约烧了半日了。”诸葛亮帮他掖了掖被角。“所幸刀口不深,只是失血发炎所致。如今你觉得怎样?”


“维无事,小伤而已,只担心是何人要与丞相为难。那几人来历可已审过?”


“还未尽完。然而无论如何,此时理会反要生乱。”话音未落,见姜维已是一脸认真欲要反驳的样子,诸葛亮只摇摇头:“伯约还要再让我担心不成。”


这话里有个缘故。早间他二人本常服出访,不想路遇几个南人趁机行刺。事发突然,姜维原没携兵刃,只得抽了诸葛亮腰间长剑,所幸那剑意外地锋锐,颇有些削铁如泥之势。几回交手下来他便察觉有异,心念一闪,已知此番定是有人指使所为。是朝中人还是吴魏?即使是外贼,能混进成都城里,想来没有几个内线是不行的。他们偏偏扮作南人,先前还胡言乱语,如此自己若出手狠了,事情传扬出去,想必对南、黔安稳都极是不利。偏那几人悍勇,明知在这城中恋战必引动大队官军,却丝毫不退,姜维一时竟也奈何不得。对方似也看出他们有所顾忌,愈发上前缠斗。诸葛亮亦面沉如水,相持半晌,情势愈发危急,适逢为首那人一刀劈来,他便也不避过,只作应对不及之态往姜维之反向退了半步,眼看似竟要加刃于身。姜维却明白他的意思——诸葛亮素于衣内着软甲,贼人一时以为将要得手,实则这一刀并不能如何伤到他,反而把自己身后完全暴露给了姜维。此刻只需手起剑落,便能打发了贼人。不想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,姜维竟一矮身反转挡在诸葛亮身前,避过要害,生生以左肩受了这一刃,同时反手击中那人膝盖,那人噗通一声便摔了下去。


待到巡防人马赶到把那四人尽数擒拿,诸葛亮就近带他回了自己府中治伤。客房不常住人,有些潮湿阴冷,于是便让他卧在了自己房中。当时姜维并未作想,才刚醒来方意识到自己所卧何地,此情此景,不由生出些绵密难言的情愫。


“陷丞相于险境,都怪维当时查看不周。”姜维低低道,果然被诸葛亮一句话岔了开去。“幸好……却不知丞相平日配的那剑竟如此锋锐。维初看时,见那剑身通体黝黑无光,虽觉分量非凡,并不显杀伐之气。只一试之下方知,当真是极难得的宝物。”


“那是先帝赐剑,名唤章武。当初季汉新立,蒲元采金牛山铁矿铸器,共得八剑分送诸人,我有幸为之题字。”诸葛亮笑了笑,“也不是第一次开刃了。伯约喜爱兵刃之道,有空可去蒲元在浣溪畔的一处铸铁之所拜访他。”


“原来这也是出自蒲元前辈之手。”姜维喜道,“维定要择日前去。”他这句话声音有些微哑,诸葛亮便转身斟了半盏水来,看他饮下,忽道:“今后可不敢再与伯约合谋了。我只道你定然能解我意,不想却累你伤了自己。”


“明明是丞相此番错算,却来怪我。”姜维轻笑一声,深深望向诸葛亮眼睛。“我自然明白丞相用意。但丞相如何不明白我的心?”


诸葛亮神色一动。只这时门外侍从忽报:“丞相,前将军李严回都,现到府中求见。”


 


却说李严此番来不为别的,话里话外就自己将要北上汉中一事推推拖拖,很是舍不得调离江州。言谈之间讨价还价,又屡屡暗示。诸葛亮本不欲理他,话自然说的滴水不漏,只转念一想,其子李丰倒不像其父托大,算是个可造之材,遂流露出几分想让李丰接手江州事务之意。李严知机,倒也见好就收,两人便开始说些闲话。李严回都自然先去的宫中,谈到近来天子喜得麟儿,已是第五位皇子,生得甚是聪慧不俗,宫里服侍过先帝的老人见了,都说此子形貌颇肖祖父。提起子嗣,因在丞相面前,他倒叹起前两年过世的诸葛乔来;又因听闻早间之事,也问了几句。诸葛亮并不多言,倒是一旁蒋琬揣测其意,淡淡应对了几句。


 


翌日传出消息,只说昨日之祸是魏人假扮。一些人虽有猜测,有相府一干人压着,也说不出什么。姜维却知道不是的。晚间费祎来看他,带来这样的消息:为首那人竟是原益州从事常房的侄子,只因他少失父母,一直养于常房家中,常房妻待之如亲子。及至阖家被诛便逃了出来。本来只深恨雍闿等人,然随后雍闿亦死。不想多方辗转竟得知丞相当日并非受了蒙蔽,乃是权衡之下决意如此,于是亦恨诸葛亮,遂携心腹家人有此一举。


“文伟这话有趣。他是什么人,怎能知丞相决断!又如何有这等心机手段乔装改扮混入城中?”姜维摇头道,“丞相不欲深追,或许是怜悯他,然而何尝不是不欲生内乱。可有些人的心思太过了,便是不敢出手,没本事兴大风浪,这样唆使来唆使去,处处磕绊也烦得很。”


“哦?伯约这就烦了?”费祎笑吟吟看着他,“恐怕还有更烦的呢。你猜方才席间咱们新拜的骠骑将军和丞相说什么?”


“你若不想说,我也不想知道。”姜维白他一眼,“难道丞相不会告诉我么?”


“真该叫丞相见见你这副鼻孔朝天的样子,什么才叫恃宠而骄。”费祎笑道,“说来这李正方可真是个妙人儿,竟然给丞相说起媒来了。”


“……说媒?”


“多喝了两杯,便说丞相膝下单薄,要说清白女子给丞相作妾。还嫌不够招人讨厌,提的竟是那常房侄子的表妹,什么好消解误会相结为好云云,如此明谋,真叫人瞠目。”


“跳梁小丑。”姜维冷哼一声,“其心可诛。”抬眼却见费祎笑嘻嘻望着自己,似乎别有深意,忍不住脸上一热,反口讽道:“原来文伟也不喜李正方么?我只道你二人看上去差不多是至交。”


“那可不敢当,他的至交早在前年就归天了。至于我么……”费祎眯眼一乐,“伯约道你我看上去是不是也像至交?”


 


 


良刃黝不光


 


然而新年伊始的一场骚乱终究还是无可避免。黔南边界原本无事,却正遇上了一场十分罕见的雹子,把才播下去不久的春茬毁了小半,有人便借机兴起些事来。诸葛亮略一沉吟,决定亲自走一趟。姜维自然请命跟从,诸葛亮本也属意,因虑到他新伤,便叫他晚些时日出发。


姜维心中到底惦着,待料理了手头事情,也不等伤口好转,揣了几包药便往黔中去了。他到时正赶上诸葛亮在分发新种、安置流民、修理水渠等,诸葛亮又有意历练他,便也忙得团团转起来。


一日天气晴好,两人往田间去勘察。黔中多山地,不似成都天府之土平坦,耕地能齐整划一连绵一片。其间多有无法耕种之处,梯田也零零散散,因而此处虽不缺水,引水却十分有难度,必要因势导利;而作为官府,管理起这四散分割的耕地也更麻烦。在这里连绵一片的是大大小小的山丘:行走其间,高低起伏不定,远望可见天边峰陵浅青的轮廓千重万叠。触目山石峻峭多姿,向阳之地树木常年不凋的深绿之上,新近抽出嫩嫩的浅碧;背风之地,几朵朱红的山茶宛然盛开,丽日高照下,丰姿明艳犹胜宫中精心培育的孤品。更有深溪浅潭,清冽见底,横柯乱影,精怪丛生;眼前忽而一片轩朗开阔,忽而又是遮天蔽日,雾霭重重。他二人并肩其中,不时倾谈,竟有十分意趣。


“听闻前些日子伯约和骠骑将军为难,是怎么回事?”


丞相既然动问,便是已知道了前因后果,到底在问什么,姜维心下明白,只装傻笑道:“丞相那时先行一步来此,可不知那李正方为了分拨北上人马与粮草之事如何胡搅蛮缠。维既担着仓曹掾一职,自当恪尽职守,不能不与他理论。”


诸葛亮看他一眼,神色间似笑非笑:“这些事本也有裁度的余地。只要不出格,你就多与他些方便又有何妨?还闹得尽人皆知。威公和文长平日就够孤头疼了,你们呀,不让孤省一点心。”


姜维不知诸葛亮是否生气,忙道:“是维不好。丞相莫忧心,维自会处理。以后再不这样。”


诸葛亮闻言倒微微笑起来,索性停步望向他。彼时他二人正走在一片拂摇盘缀的碧荫下,早春的山风湿润而凛冽。季汉丞相俊美的眉眼在斑驳的疏影中光辉流转,十分生动:“孤的奉义将军倒是说说,这样是哪样?孤不明白。”


孤的奉义将军,这沉稳而温热的嗓音听起来真让人沉醉。那目光中许多不加掩饰的洞悉如明亮的春光般漫漶而来,姜维只觉自己溺在一片浩浩汤汤的暖风中。他终究挣扎不得,只得讷讷开口:“维……的确是因看不过他暗藏私心、总教丞相为难才这般较真。但此番小题大做,不仅同有因私废公之嫌,也于大事无益。维实在愧对丞相教诲。”


“看来公琰平日私下里常劝我不要纵了你,倒是对的很。”诸葛亮笑着摇摇头。这话听着颇有些重,姜维心下也是一涩,但他语气又不像真的生气。半晌,只听他缓缓叹道:“伯约见过我的章武。黝黑无奇,锋芒尽敛,却远胜那些清光澄澈的宝刃。伯约是懂剑之人,你这样现下无妨,时日久了,又无人护持的时候,该怎么办呢?”


姜维胸中猛地一颤,一时无数惶然的思虑如骤惊的群鸟在眼前轰然闪过,令他似喜还悲。但他从不肯让诸葛亮有丝毫的失望,只似懂非懂地应道:“是,维定谨遵丞相之言。”心下却隐隐有个念头:怎会四顾无人呢?我当然会一直陪在丞相身边。丞相,也会一直陪着我的……


 


 


虎啸来天地


 


他二人这般默默良久,姜维愈发心疑不定,正要开口询问。恰在这时,诸葛亮忽然伸手揽过他,二人一起急急跌在柔软的芳草地上,那已及人膝的植被几乎将他们埋没。姜维因全无准备,大半个身子都覆在那人身上,此刻正俯首在那人修长的颈间,只觉怀中妄念已久的身躯正与自己紧紧相拥,心中狠狠一荡如遭重击,顷刻间全身血脉逆流如沸,直想如每每夜半低回时隐秘而疯狂的梦境里那般就势痴缠下去——却是脑海中突然浮出一丝不敢置信的清明,随即蓦然惊醒:只怕是有刺客放箭!


“有虎。勿动。”诸葛亮食指虚按在姜维唇前,极轻极快地道,“三只,你后方不远处。春衍之期气躁,好在想来是要相争为配,未必注意到咱们。”


姜维心惊之下暗叫惭愧,凝神细听,身后果然有异声传来,其方位约摸只在两三丈开外。他略一思索已明其理,虎之一兽,在天水时亦有耳闻,其性嗅风而动,见走而追,人之微力远不能及。但若非饥馑或急怒,并不常与人争长短。此刻只消安然躲匿,待其远去便无大碍。想到此处,方又意识到自己今日正巧身着石青服色,如此一来二人以现下姿势卧在草中,确是不易被虎目逡巡到。随即暗暗倾服于诸葛亮的应变。只他虽明白此刻乃情势所迫,却是头一遭与平日念兹在兹辗转思慕之人成如此暧昧亲近之态,难免心猿意马不可自持,又怕诸葛亮看破自己心思,只觉周身忽冷忽热,分外难捱。


姜维不知自己这样僵了多久,恍惚间身后窸窣声终于渐行渐远。他被泥土浓郁的芬芳裹挟,被萋萋青草缠绵地攀吻,被无边春光安然地抚慰,却只看得见眼前一片无暇的玉色。耳畔安稳绵长的气息缓缓起伏,山川日月都如此安静而鲜活,他甚至感受得到自己有力的心跳渐渐与身下那人重叠。


“好了。”诸葛亮长出一口气,轻轻拍了拍他宽阔的背。“起来吧,待看了前面几处,也需尽快回去。”


“啊,是。”姜维红着脸,手忙脚乱地撑起身,又扶了诸葛亮起来,替他细细摘去身上草屑。其间只觉诸葛亮一直浅笑着打量自己,不由更是心慌,勉强应道:“时辰不早了,咱们快走吧,丞相。”


 


至晚间回到署衙,诸葛亮本未在意白日之事,只因想到那虎出没之处离几家耕地不远,怕不巧伤了百姓,便使人作了些安排。底下人因此便多问了几句,却也不知是谁多言,后来竟将这事传了出去。数年后姜维从别人口中再次听到这一旧事,已改编的十分离奇,甚至录入好几本民间著述的轶闻传说,不由啼笑皆非。这却是后话。


 


当晚诸葛亮一算时日,已在此间盘桓近一月了。事情处理的差不多,遂定了回返的日子。因他来得及时,此番并未发生较大的麻烦,又在数日里对许多原本棘手的细务有所更简裨益,众人皆是十分钦服,听得丞相要回都,只嚷嚷着要盛宴恭送。诸葛亮本意不欲如此,但想到这里官员豪贵多是本地土族或与其深有渊源之人,又他们原与汉人不同,性情直爽豪迈,若拂了其盛情反为不美,便欣然应允,众人更是欢喜。只有姜维听着前厅中传来的热闹声音,在塌上神思不属地回想着今日起身时,那人领口干燥柔软的布料蹭在自己唇间的温度。


 


 


青石裂山


 


回都路途与二人来时皆不相同,稍有远绕意在兼巡别处。出黔境时,他们一行从当地向导穿山腰间小路而过,适逢阴云欲散、金乌初破,远望青山霭霭,空谷寂寂,万物皆染上一层溶溶辉色。诸葛亮神态如常,面上却有一丝难得的畅快之意,姜维看在眼中,心下微微一疼,立时开口道:“丞相,此间风光甚是开阔,维想在这略停一停。”


诸葛亮侧身看去,见姜维满眼殷切之色,却只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,略一沉吟已知他用意,不由心下一热,遂颔首吩咐众人原地暂歇一刻。一旁向导见了,上前笑道:“丞相和将军既有兴致,不如去上面那处坐坐。”


二人向山坡上望去,果见不远处有座半旧的小亭。他们周围所处地势本较为平缓,并不十分倾斜,只这一处陡然耸起,向外呈突张之势,竟似特为其上的小亭以极险之角度伸铺出一块平地。更奇的是,旁的地方都草木丛生,那突出的亭下之基却不生寸缕,且隐隐泛着青白光润之色,似是一块整石。亭中立着一块石碑,因有段距离,字迹尚不能看清。


“这是……?”


“这是咱们这的‘青石祠’。”向导连忙介绍:“倒也不是供奉哪方神明,只是都觉得这地方有灵气,就修了这么个。丞相和将军请看,现在小亭靠那斜插的石基支撑,看起来摇摇欲坠,实际上可稳固的很。但在十年前,这石基尚未显露,和旁边一样埋在山体之中。只因一日被夏雷击中,底下的泥土石块全部塌陷,石基方显露出来,上面的平台才绝壁而出。村里人看它光泽优美自成一体,坚硬非常又角度奇特,与周围山土截然不同,都惊奇的很,便在这上面起了一座小祠。”


二人听说,也觉有趣,便同向导一起去看个究竟。姜维见那小路十分荫蔽,便走在诸葛亮前面,一路替他拨开凌乱的枝杈。待到上去,方见那亭内立了块浅灰色的石碑,其上正书着朱红的“青石祠”三字。


“这字是咱这儿的大儒题的。丞相和将军进来便可看到,这石基并不止于亭下,内侧的山壁也是它。本来大家说就把那字刻在壁上,谁知它硬得很,怎么也刻不动,才另寻了一块来。”


诸葛亮点点头。忽道:“十年前,正是季汉章武元年。”


姜维一怔。那向导恍然击股:“哎呀,可不就是那年四月里的雷!这更神了。”姜维听了,亦是精神一爽:“想来上天有灵,故在建国之初降下此等祥瑞,贺汉室临危扶立、破土出新之举。”


诸葛亮凝望莹莹山壁,眼前毫无防备地闪过无数熟稔而模糊的幻影,蓦地只觉已多年未似此刻这般胸中澎湃起伏不定。他暗暗祝祷,随即反手抽了姜维腰间刀刃,一瞬间只听金石“铮”地一声相斫,那刀竟半数没入了前方山壁之中。


他这一下锋芒收放地猝不及防,看在旁人眼中,丞相神情坚毅,动作锵然又流畅如云水,全不似向来的温雅和煦,光华一时灼灼摄人。向导惊得目瞪口呆,却是半点不敢动问,只拿眼一个劲儿地看着姜维。只此刻姜维哪里还能注意到他?年轻的将军心中豪气顿生,朗声笑道:“丞相好气力!”伸手去拔那佩刀,竟然撼之不动,深为纳罕。待要再试,诸葛亮笑道:“伯约此刀寻常,不过是军中所配。来日孤送你一利器如何?”姜维本不在意,自然放手,却是听得诸葛亮欲亲赠兵刃,不由十分欣喜。


转身四下而望,果然登高看远,别有一番壮丽气象。眼前峭壁深谷,河川如绘,层峦清晰,一往无前。汉丞相负手静静立于绝地之上,山隙间呼啸四掠的狂风一头撞来,那巍峨的冠冕丝毫未动,俊美的面目映着清光如雪,丰姿凛然而稳若泰山。向来齐整层叠、温柔如水的蜀锦衣袍竟也发出猎猎如鸣的声响。


“伯约。”那人忽然唤他,回头微笑着伸出修长有力的手。姜维痴痴握住,踏上一步与他并肩,只听诸葛亮慨然笑道:“这锦绣江山,你我同看。”


 


百炼饲碧血


 


待回到成都,堪堪已是仲春。一切都有条不紊:情报、军马、盐铁、粮草、商税乃至政局人心,所有都在天子属意的以丞相为中心的季汉政权掌握中。于己有利的大势又一次渐渐在这运作良好的境况下出现;诸葛亮则已敏锐地预料到它,大军计划于三月末再次北上。有道是机遇难求,实则更难的是当那一点点运气已成为必不可少的条件,如何能时刻做好迎接的准备。而诸葛亮偏就能做到这一点。并不战战兢兢,也不令人豪情万丈地激动,只是按部就班缓缓推进,看似平平无奇,实则结果常令人惊讶,居然不知不觉就完成许多不可思议之事。姜维心中常暗暗用先秦“蚕食”之旧事与之作比,后来想,到底是不大相同的,比起蚕食土地,他诸葛亮蚕食的更像是命势。汉室四百年煌煌册页,很多人读的有些腻烦,他却谨守着顽固的真心要续写下去,竟然也就慢慢让很多人接受并坚信了。姜维和那很多人一样实在是没沾到汉室的光,以他对诸葛亮的了解,这人也是如此。但是早就无关紧要。都看得到他所说的“汉室”是真真切切的。


谁能想象一个所处僻隅的小邦几次三番要去攻打那个土地五倍于己、兵力十倍于己的政权呢?纵然背负正统之姿,常理来看亦应是步履艰难——然而现在包括魏国在内,没人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小觑的、不自量力的决定。


近日姜维事情少些,只因诸葛亮年前为他说了一门亲事,眼看嫁娶之日就在当前,众人便都有意帮他分担些杂务,好叫他抽空准备些事宜。虽然姜维很想一切从简,到底诸葛亮不许,说那女家是蜀中树大根深的士族,这姑娘兄弟虽多,姐妹一个也无,因在家是独一个的女儿,品性才德姿貌又出落的有一无二,是以十分见重,半点不可马虎。姜维今日便又闲下来半日的空,却有些懒怠回府忙这些事。见刚才杨仪来向诸葛亮回报军械情况,不由想到曾为先帝铸成了八剑、又在斜谷造了三千口宝刀的蒲元。使人一问,果然还在成都,便打算下午去拜访他。


城郊一片草长莺飞之色。浣溪清波荡漾,不远处十数间不起眼的房屋,正是蒲元亲自选定的炼铁之所。姜维走进去,作坊中热闹的紧,大家各自忙着手中活计,砸铁的砸铁,烧火的烧火,叮叮咣咣噼里啪啦之声此起彼伏。有营中拨来帮忙的兵士认出他,忙上前招呼,姜维便问:“蒲元前辈可在吗?维此番特来拜访。”


“回将军,师父在后面屋子里。”一个蒲元弟子模样的青年人暂放下手中活计,起身答道。


“那么有劳。”姜维拱拱手。


于是他随那人穿堂而过。这数间房屋看似不大,倒也十分曲折,几番辗转,终于到了一所小屋前。青年人对窗口道:“师父,有客来访。”说完便自去了。姜维站得片刻,听屋内并无半点声音,只得贸然推门进去。


随着木门古旧的声音扑面袭来的,是满室充溢而出的酒香。房中空盈无物,唯有一石几,一草席,一酒坛而已。阳光漫过窗格倾泻在地面,浮尘自在起落。只见一老者背向姜维,凭几微醺而坐。


姜维微微一怔,顿生亲切有趣之意,话到嘴边,改口道:“军中本不许无故饮酒,更何况白日酩酊。前辈此举,可真叫人为难了。”


“噫,不知老之将至,记性愈发差矣!贵客声气如虹,步履沉潜稳健,尚未谋面,而杀伐锋锐之意难掩。未辨却是谁人?”老者惊奇起身,转头一见,方才笑道:“嗯,看来并非老夫昏聩了,将军果然面生。又如此年轻而英姿隽朗,想必是当阳亭侯了。”


“晚辈正是姜维。老先生好眼力!”姜维微笑见过,心下暗暗称奇。只见蒲元约六十余的样子,发须已有些花白了,精神却十分矍铄,正笑眯眯地打量自己。


“哈哈,甚好甚好。”蒲元请他坐下,笑叹道:“老夫观天下宝刃不少,今日见了将军,改日可得好好恭喜一番丞相,竟得一如此难遇之良材利器。”又眨眼道:“将军莫看老夫为汉军造械,实则我是闲散人一个,不过为诸葛丞相耳。你们军营里的规矩可管不到我哩。”


“适才维冒犯了。”姜维笑道,“不想前辈竟有这样好兴致。”


“小饮几杯,并非有其他乐事,乃是这么晴好的天气,老夫觉得难得而已。”


“哦?前辈高致,果然不同凡人。说来成都天气,确实多沉闷了些。”


“非也非也。”蒲元摇头道,“若无这成日阴阴欲雨之态,如何领略这等晴光的意趣?听闻将军长于天水,北方日日皆晴,可有人有我这般对日饮酒之兴?”顿了顿,又笑道:“今日天光虽好,不是最难得的;夏季有时放晴,可见千里之外雪山皑皑立于云端,那才当真可堪纵酒长歌。时日久了,将军便知。”


姜维听得悠然神往,不由笑道:“维不通风雅,竟一向暴殄天物了。说起来刚到成都时确是不惯,现今却已有些明白了少不入川的滋味。”


“将军是言天府富饶,这自然不假,可富饶之地治理不善更易灾祸横行。”蒲元一顿,转而道:“想来将军至此,必是欲观铸铁之法,请随老夫来。”


 


二人行至坊内,一路查看工序,蒲元一一为其解说。彼时身旁有人正以小锤敲打烧红的剑身,姜维见了,道:“维听闻上古造剑,欲得绝世之剑,常需以血甚至以身饲之。未知究竟有无道理?”


“道理倒可说有几分。”蒲元道,“古时炼铁技法较为简陋,时常不能熔化原石,投以血肉则可助之,时人以为精血之故。其实后来验证,投以猪羊同理,可见不过是缺其材而非其气。不过今日铸剑,难以熔化者已经甚少。”


“原来如此。那么滴血认主或化身剑魂之事,也都仅是传言了。”姜维笑道,“维亦知此事无稽之谈,只是年少时多少心向往之。”


“将军这话对,也不对。虚赋传言又何妨?”蒲元微笑,“当今君子皆佩剑,谓剑者王道;君子亦皆佩玉,言玉有十德。然而究竟是任人雕琢的器物,又有何道何德?不过也是虚赋罢了。只是所佩之人既行此事,便是心中有此意,时常见之,更增此心。人真能以血饲剑者也是如此。若那剑染了自己或至亲爱人的一腔碧血,出剑时又怎能不焕然成新,具风驰电掣之势?所谓哀兵必胜,将军当比老夫更懂才是。”


适逢一徒工拿来新锻好的刀给蒲元观看。只见他细细翻查完毕,屈指轻弹刀身,听得铮然作响,便微微点头。姜维见那刀澄光流溢,飞扬矫健,不由问道:“维曾见丞相所佩之章武,为何观之似与此刀铸法反道而行?”


蒲元捻须而笑:“如此说来,将军试观此刀如何?”


“响声清冽,当是质地均正。寒气微微,入手沉重,亦应锋锐异常,至少斩断寻常铁器不成问题。”


“将军所见不错。”蒲元颔首,“此刀孤高清冷,杀气毕现,一见便知为寻常兵刃所远不及。但若较之章武等,却是逊色了。其逊色不在其利,而在其存;须知至察无徒,过刚易折,锋直太过,有时甚至在鞘中便与左右相撞而不能容,终会刃卷身断而锈生。世间多少好兵器,竟然就此拔不出鞘,展不开身,杀不得敌,上不得阵,皆是如此。”


姜维一凛,抬眼正遇上蒲元目光,心下微动,肃然道:“前辈所言极是。”蒲元却摆摆手:“将军见笑了。”


 


那一日姜维从坊中走出,但见夕阳西下,春暮微紫,深草远芳摇曳风中。身后热闹声响虽然乐业,终究是征战事。看着眼前天地间光景漫漫,方觉虚妄陡生。他于是告别送出院外的铸剑者。“前辈奇人,有幸定当再来拜见。待天下安稳,此间终于空置,维亦赋闲藏剑,当为前辈属文以记。”


蒲元微笑振袖。


 


 


不见满刃霜


 


天光向晚时分他在城中转来转去,终究不知何往,仍旧信步回了相府。内堂外遇到一位年轻人:方口阔颐,长身而立,气度颇为谦和沉稳,正向自己拱手见礼,有些面善却并不认识。姜维依礼而回,那人随即离开,他便走进去:“丞相。”


“伯约?这时候怎又回来。”诸葛亮正在饮一盏茶汤,案上还摆着几碟糕点,见他进来,便随手搁在旁边。正欲说话,姜维忙止住他:“丞相整日忙碌,正该多用些。要是见了维就停下,那维以后可都不敢来了。”


诸葛亮一笑,依言尝了点,方才开口。“你进来时见到李丰了吧,你觉他怎样?”


“李丰?”姜维想了想,“李正方之子?是了,看起来倒很稳正,是做事之人。丞相打算?”


“不是打算。孤已经命他接司其父在江州的一干事务了。”诸葛亮淡淡道:“才具不如其父,人品还算难得。”


“此举虽是折衷,这李丰看起来却颇有可造。”姜维点头,随即又有些不平:“丞相何等样人,出兵北上又眼看在即,倒要天天顾这些琐事,真是……”


“这话可不对。”诸葛亮微笑:“伯约记着,庙堂之上无琐事。为将相者,一举一动皆干系深重,在朝不露水面之风波,在野便不知要兴起多少烦难。孤知你思虑精密,只是如今这等斡旋施用之道,你还要多向公琰和文伟讨教才是。”


“是。”姜维应下,一瞥之间看见案上吃食,倒想起先前的话头:“丞相中午就未及进膳,现下只进这些冷冰冰的东西怎么行?不如维去让厨下加一餐吧。”


“伯约烦得很。这样啰嗦起来。”诸葛亮只作不耐,笑吟吟塞了块糕堵他的嘴。姜维果然噤声,只得慢慢吞下。看着面前人少有的促狭神情,不由得心念微动,故意道:“太甜了……”随手拿起他方才饮过的茶盏,就着盏沿的些许水迹抿了一口。抬头见诸葛亮并无不悦,仍旧微笑凝望着他,只觉胸中怦怦直跳,心下一阵酸软,索性就势凑近握了那人双手。彼时室内温暖,烛火安静,窗外偶有鸟雀之音。姜维闻到诸葛亮身上淡淡熟稔的暗香,说不上是衣物熏染还是别的什么,忽忆起那日受伤自己卧在丞相塌间的情景,一时只觉沉醉如饮甘醴,昏昏然而有无尽的甜蜜。


半晌,诸葛亮轻轻道:“后日昏宴,伯约可一切准备妥当了?”


“是,还要多谢丞相派来的几位管事。”


“哦?伯约谢他们,却不谢我这大媒吗?”诸葛亮挑眉而笑。


姜维闻言却是神色一肃,郑重道:“丞相待姜维之情如山海日月,岂是一个谢字能答?”他声音低沉缓慢,一对星目却明亮灼人。“美人赠我金错刀,尚可报之英琼瑶。而若丞相馈我之重,姜维又何惜九死以酬丞相平生。”


饶是诸葛亮也被这目光一烫。怔愣片刻,他缓缓抬手为姜维正了正额上幅巾。那是一片薄如蝉翼的蜀锦,暗纹精美细腻,凉滑似水,触手生温,正是他为他亲自挑选相赠,衬得年轻的将军隽雅非常。姜维全身发僵,不敢稍动,也不知过了多久,那修长的手不知怎的竟停在了他面前。微凉的指尖触得他心中发痒,妄念一瞬间野草般疯长起来,他猛地攥住那只手,温柔而坚定地贴在自己脸颊上。


这一刻的放纵如此短暂而又如此漫长。眩目的光晕中,他看见蜿蜒蜀道上青青的春草已深。万里桥畔的雾气拂去,江水悄然上涨,堤柳与织锦摇曳出一片湿润。露水与漏壶相和,春蚕吐出莹莹丝络,繁花委地的月夜有飞入城中的捣衣声、甲士吟唱黍离的悲歌。而他的身心被暖意包裹,此刻长夜已逝。


他忽然只觉心中安稳平静,生死无惧,别无所求。


“伯约……”那人柔声唤他,眼中清明和煦,未曾有半分嗔怪疑惑。姜维朗然而笑,面庞泛着年轻的光泽。“丞相,从今而后,都请允许维为您分忧。”他慢慢松开手上桎梏,那温暖的源头却仍作淹留。


 


是夜二人忙到近二更,姜维便留下与诸葛亮同宿。正洗漱将歇之时,侍人却捧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来。“丞相,这是晚间姜将军身边的随从送来的,说是将军若不回去了,好歹把这药煮了给将军喝。”


“伯约,最近哪里不舒服?莫不是前阵子的伤还没好全?”诸葛亮看他一眼,上前接过那药,只觉一阵冲鼻气息,却嗅不准究竟用了何材。心中不由暗哂:这一项到底生疏了。


“他们就会多事。”姜维笑着摇摇头,“丞相莫担心,不过是春日里乍暖还寒,旧伤容易发作,故每当此时都用药压制。那随从跟我多年,这是我家传之方,实则也非什么精妙之药,有些防备效用罢了。故本也无需日日不落。”


诸葛亮知他无论何事皆不会敷衍自己,便点头。只转念一想若当真如此,那随从何必定要送来,又想姜维话中隐而未露之意。他何等样人,当即便明了虽则方才所言大体不差,实则还是为了前番有伤才需如此。只是知晓姜维不想他忧虑,便也装作不知,抬手示意:“既然都煮好了,就快喝吧。”


适逢侍人端了面盆退出去,姜维便笑道:“苦的很。维才不要喝。”忽然抬眼见那人眉间倦色,又觉一阵心疼,暗想这般扰他休息实在不该。遂收了玩笑神色,却不去接那碗,就着诸葛亮手中把药饮尽。


“方才还说不喝来着,你呀。”诸葛亮微笑,“苦吗?”


“有丞相端在手中,自然是甜的。”


他说这话神情自然真挚,两道明亮目光殷殷直望过来,饶是诸葛亮沉静雅重,此刻被他逼到无可退却、亦不能假顾左右的境地,也不由面上微红。恰在此时,侍人不见里面动静,以为二人睡下,便熄了外室烛火。四下里登时一片晦暗朦胧。


姜维心中一窒,一刹间竟有些难以自持。却觉诸葛亮坦然牵过自己的手,在黑暗中轻笑:“我有伯约在侧,亦是甘之如饴。”


 


这一夜好眠无梦。第二日起身时,姜维早已不在。诸葛亮着上层层华服冠冕,侍人进来漱牙的清水,正端了张口欲饮,忽于舌尖唇角尝到一缕涩然的药味,气息熟稔,缠绵而浓烈。他心下蓦地一软,手中杯盏险些倾覆。


 


 


建兴旧宴好


 


翌日黄昏正是良辰。


姜维府上焕然一新,侍人进出有序,鼎豆陈列、敦篚整齐,席间鱼牲、酱腊、黍谷、水酒不可尽述,门庭中宾客华服、举手如云,金银玉帛、毛皮锦饰的贺礼堆满外堂,上下一片鲜艳明丽景象。今次众人来虽多是冲着诸葛亮和女家的面子,但终究是嘉礼,沾喜气的事儿,倒也没什么不情愿。是以能来的人几乎都来了,彼此相见,自免不了十分亲切寒暄。天子年少,有心来凑热闹,虽不便亲至,也谴了两人在旁观礼道贺,还令宫中的乐队、舞姬前来助兴。


相府诸人,费祎最是爱赴宴玩乐,一早去宫中拉了董允前来。因见姜维并无亲友帮衬,只有诸葛亮派来的几个管事和女家一位堂兄陪着,面对这许多官员不由捉襟见肘,于是费祎自告奋勇、董允为人厚诚,也都替他周旋接待起来。


诸葛亮和蒋琬、杨仪一同来时,正逢姜维亲迎而回。是时天光尚明,霞色缤纷,年轻的将军长身挺立于墨车之上,头戴爵弁,身着缁衣,浅绛色的下裳随风涤荡,整个人英姿勃发、俊美非常。他与他的丞相隔着重重人群,眸光远远交错,如刻眉目泛起一阵温暖之意。而后他转身挥手,身后从车与妇车随之堪堪停下,观礼的宾客见新人齐至,不由皆是一阵欢声。


姜维行至妇车外一揖到地。朗声说了什么听不真切,车内仿佛又答了什么。只见帷帘轻挑,新妇被一众婢女扶出,搭着将军有力的臂膀敛裾而下,桃李般的面上尽是娇容。二人携手向内堂走去,先行入室行同牢合卺之礼。人群也一拥而入,重新落座,一时欢笑声、倾谈声、丝竹声交织无尽。


“丞相终于来了。”费祎见到诸葛亮,笑嘻嘻凑过来:“祎方才也见了,新娘子好的很呢!丞相就是偏心,什么好事都便宜伯约了。”


“就是。”杨仪也笑着帮腔。那边厢魏延几日未见丞相,本想上前询问来日北上时自己的安排,看见杨仪也在旁边,拿脚就走了。


“伯约孤身在汉,独掌难鸣。丞相爱惜人才,你们又有意见?”蒋琬笑道。


适逢有人来向诸葛亮敬酒,大家便都入席去了。


 


“王福,夫人和阿瞻可来了吗?”待敬酒的一拨人过去,诸葛亮恰好看见自己派来的管事。


“回丞相,早来啦,和各家女眷在里面呢。”王福笑道:“瞻公子今日来做撒帐的福童,众人见了都十分夸赞,丞相怎么不知道?”


“哦?”诸葛亮微笑,“那么他和谁一起呢?”


“和赵统将军家的长公子。这两个娃娃都是父母双全,人品贵重又聪慧可爱,可不是有福气的紧呢?往那床上并排一坐,粉雕玉琢一般,各家夫人们爱都爱不过来哩。”


“既是夫人们在内,倒不便过去相扰。待瞻儿出来,你叫他来。”诸葛亮温颜道,“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。”


 


不一会儿只听席上一片嘈杂,却是姜维出来让酒。只见他先满斟了一尊,穿过人群,径直来到诸葛亮席前,目光虔诚而动容。“维敬丞相。”


自然是要先敬丞相的。本有想拦他灌酒的人也停了步。


诸葛亮徐徐起身微笑。“伯约。”贺语就在嘴边,忽然觉得实在不必多说。


二人相对而视,一齐满饮此尊。


 “维方才看了丞相送来的礼单。”姜维凝目望着他,“当中有一柄剑。这就是丞相往日允诺我的那件吗?”


“正是。是我前番相请蒲元试为你而铸。”


“那维便在此试为丞相一舞,可好?”姜维神色恳切,笑容中有些眷恋之意。“不知可有丞相的章武剑锋利?”


“大婚之日,哪有动兵刃的道理。”诸葛亮失笑,轻轻摇头。“你若喜欢章武,将来……将来孤也将它赠你。”


“此话当真?”他忽然有些执拗。


“伯约真是醉了,孤何时失信于你?”


年轻人这才稍稍餍足,自以为能得这般心爱之物相赠,必是待自己亦如心爱之人。他满心欢喜,执尊下去相敬众人,许多人来灌他酒,此等日子自是来者不拒。却不曾细想他话中“将来”是何期。


 
 


只道是寻常


至晚宴席将尽,丞相等人便欲离去,一干人等起身相送。此时小小的瞻正被父亲抱在怀里,忽然他扭动圆滚滚的身子,挣扎着要下地去。


“阿瞻做什么?”诸葛亮笑问。


诸葛瞻不说话,却见他拨开人群,直跑到姜维身边,扬起白玉一般的小脸,眼眸清凌凌地看着他。


“公子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?”姜维拉过他软绵绵的小手,微笑道:“今日还要多谢公子帮忙呢。”


诸葛瞻忽然有些脸红:“你,你凑近了,我悄悄同你说。”


姜维笑着蹲下来。


“我听说。”诸葛瞻上前一步,小声道:“从前有坏人给爹爹送女孩子,要是她给爹爹生了弟弟,爹爹就不疼我了。你同那个坏人作对是不是?多谢你。”


姜维一愣,强忍住笑意正色道:“是。但请公子不必多心,不管有没有弟弟妹妹,丞相永远都是最疼爱你的。坏人自然有受罚的一天,这些闲话以后不要理会便是。”


诸葛瞻想了想,认真地点点头,笑着向门口跑去。


 
而后姜维缓缓回到房中。内室里红烛高烧,芳香满溢,新妇款款上前相迎,已然换过就寝装束,此时乌发低垂,两靥生辉,真如明珠美玉一般。他微微一笑携她坐在床边,正待开口说些什么。


“嘘——”佳人忽然伸出葱管儿似的手指抵上朱唇,轻声笑道:“夫君,窗外似有许多人。”


姜维凝神一听,果然如此。“倒忘了这一出,多亏夫人心细。”他本有些酒沉了,此时不免起了些少年心性,亦轻声笑道:“你我夫妻间私话,必不能叫他们听去。只是咱们说些什么,要他们自讨没趣才好。”


妻笑盈盈地望着他。


“不如……”姜维突然放高了声音:“此番维实有幸得你为妻。维本不才,皆因丞相错爱,方使我等结缘。所以这第一杯酒——”说着,他起身走到桌前,亲自满斟了一对耳杯,与妻各自举起。“——你我夫妻遥敬丞相。”


“正该如此。”妻原本看他装模作样有些好笑,闻得这一番话却也不由暗暗点头,随之举杯道:“妾敬丞相。”后二字咬在口中,忽然之间颇觉前所未有的郑重。她想到丞相代谴官媒上门说亲的那刻,想到临行前母亲的叮咛与不舍、父亲的期许和嘱托。“——也敬这季汉天下。”


窗外果然一片懊恼之声,都道这姜维太也不给面子,竟一句都不肯漏的。众人酒也喝的多了,本就昏昏欲睡,不过勉力支撑而已,此番兴致打消,便都一哄散去了。屋内夫妻二人开怀而笑。酒光潋滟,淙淙作响,香气袭人。穿肠而过,既不解饥,亦难止渴,徒快虚妄之心,没有任何意义。但世上没有意义的事本就很多:情意与忠孝,梦想和希望,不差这一宗了。趋利避害的年代,活着都是很奢侈的事情。然而人心总有不足。说起来洛阳的花不一定就比成都的娇艳,只是他们没见过罢了。知足是件快乐的事,但未必好——而好又有什么用呢?


但姜维还很年轻,年轻人是不需要想这么多的。


他感到头顶似有炎炎烈日炙烤,仿佛在莽莽秦川中策马奔驰。前方是天水还是陈仓,此行是归家还是赴远,明日下雨或者放晴,这些都不重要。重要的事情从不改变:归雁投南向北,日月东升西落,光阴周而复始。暮春的庭院偶有蛙鸣凄恻,把暖烘烘的空气炸开数道裂纹。


他感到热血溅到脸上,于是翻身下马,盔甲埋地,长枪滚落入盈尺尘埃里;抬头只见重峦叠嶂,花木迷人。蜀中严整的城墙旌旗环绕,连春日的晚风都鼓荡着吹向北方。


 


【完】


 


(起名废,小标题凑起来能连成一首五言顺口溜。常识性错误很多很多,欢迎指出)


(终于YY出了“卧草退虎”和“抽刀刺山”的梗儿……还有姜维给蒲元作传的梗,还有李严经典大反派但段数又不够😂,一丢丢小后宫私货和费董。又全方位地写了一次做媒和滚草丛…… 咳咳,又双叒开假车不要打我xxx)


小剧场:


窗外果然一片懊恼之声。
“伯约太不给面子,竟然说这等不解风情之语来搪塞——”费祎忽然捂着嘴笑起来:“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去告诉丞相——”
“费文伟你几岁?”董允略带恼怒地敲了他一下,轻声喝道:“还不快走!要在这待到什么时候?”他一向为人端方,这种新婚听房的习俗虽是无伤大雅,也向来不会为之。只苦于费祎此番硬拖了他过来,董允到底远远离了墙站得笔直。
“休昭莫被他骗了。”费祎撇撇嘴,“这小子打定主意我们听着无趣就会走,把体己话都留到后面哩。”
 “快走!”董允忍无可忍,“你不走算了,我可不陪你丢这个人。”
“哎哎哎休昭你等等我——”
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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